2008/01/01

從畢卡索及達利的繪畫來審視西班牙內戰

在君主政體走向共和體制的過程中,政權的更替與政變是自然而稀鬆平常的現象,但是像西班牙內戰那樣的慘烈,死傷達數十萬人,卻相當少見。膾炙人口的小說──海明威的《戰地鐘聲》及喬治‧歐威爾的經典戰爭回憶錄《向加泰隆尼亞致敬》,顯示了非西班牙人對於...

1936年,西班牙爆發了內戰,法西斯軍人佛朗哥發動了反對共和政府的軍事叛亂,戰爭持續至1939年。1939年3月底,佛朗哥軍隊在納粹德國、義大利法西斯的支持下占領了西班牙大部分的土地。4月1日,共和政府被推翻,開始了佛朗哥的獨裁統治。本文透過畢卡索及達利的繪畫,來分析他們對戰爭罪行的控訴……

在君主政體走向共和體制的過程中,政權的更替與政變是自然而稀鬆平常的現象,但是像西班牙內戰那樣的慘烈,死傷達數十萬人,卻相當少見。膾炙人口的小說──海明威的《戰地鐘聲》及喬治‧歐威爾的經典戰爭回憶錄《向加泰隆尼亞致敬》,顯示了非西班牙人對於這場內戰所展現的關注,成千上萬來自於世界各地的外國人,密切注意西班牙事態的發展,並在西班牙犧牲了生命,對抗著當時最大的勢力──法西斯主義。西班牙境內的詩人、畫家、建築師等知識分子及中產階級,為了維護民主與自由,紛紛加入了戰鬥陣營,群起支持共和政權,其中身為西班牙裔畫家的畢卡索及達利,以繪畫創作來批判佛朗哥將軍的暴行。西洋繪畫史上著名的繪畫創作《格爾尼卡》呈現出西班牙內戰的史實,而《西班牙內戰的預感》詮釋了戰事爆發時人類潛意識的狀態,本文透過這兩幅繪畫來了解西班牙內戰的風起雲湧。

《格爾尼卡》的控訴

1936年,西班牙左派政黨組織的人民陣線在大選中獲勝,成立了共和國政府。共和國政府進行了一系列改革,打擊法西斯主義勢力,該年夏天,弗朗西斯科‧佛朗哥等法西斯軍官發動叛亂,西班牙內戰開始。政府軍在廣大人民的支持下,擊退了叛軍的進攻,控制了局面。納粹德國和墨索里尼統治下的義大利,企圖控制戰略位置重要、資源豐富的西班牙,全力援助西班牙叛軍,甚至直接派軍隊幫助叛軍,進行公開的武裝干涉,西班牙內戰演變為一場西班牙人民反對法西斯侵略的民族戰爭。美國、英國、法國由於實行綏靖政策,不干預戰事,甚至還對政府軍進行封鎖,向叛軍提供經濟援助。只有當時的蘇聯支持西班牙共和政府,共產國際向全世界共產黨人發出號召,組織了共產國際縱隊,支持西班牙政府對抗叛軍,共有包括中國在內的5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共產黨員和革命軍人響應,來到西班牙與叛軍作戰。1939年2月,西班牙政府發布命令,禁止國際縱隊參戰,最後在1939年,共和軍失敗,佛朗哥建立軍國主義獨裁政權,統治西班牙直到1975年去世。

格爾尼卡是西班牙的一個小城鎮,在地居民僅只有7000名,1937年德國空軍出動多架飛機濫炸這一毫無設防的小鎮,德國飛機向手無寸鐵的居民俯衝掃射,共造成1654人死亡,800多人被炸傷。這一暴行引起世界的譁然,熱愛自由、擁護民主的人民都奮起譴責法西斯暴行,身為西班牙人的畢卡索於1937年,用象徵性的藝術手法創作出《格爾尼卡》,控訴西班牙內戰期間,德國納粹空軍轟炸西班牙小鎮格爾尼卡,殺害數千無辜平民百姓,有力的揭露了侵略戰爭的罪惡和法西斯的暴行。

由《格爾尼卡》的繪畫中,可清楚的透析戰亂時代下,戰爭對於政府、人民及環境的影響所蘊含的時代性意義,大致可歸類為下列四大主題:

(1)戰士的奮勇精神

《格爾尼加》的構圖採用古典的三角形表現法,以黑白相間造成強烈的對比,來塑造戰事激昂的氛圍,在靠近三角形的頂端有呼嘯著的馬,地上躺著手握著折柄之劍的戰士銅像,傷殘的戰士雖然已經倒下,但是手中緊握的劍柄,表達出對於戰事復仇的決心及決戰到底的精神,同時也透露出戰死沙場的榮耀光輝。早在《格爾尼卡》問世之前,憎恨佛朗哥的畢卡索以一格格連環漫畫的手法創作出《佛朗哥的夢與謊言》,藉由戰士英勇出征打擊敵軍和公牛搏鬥的場面,來表現佛朗哥將軍企圖以軍事獨裁政權來統治西班牙,而共和軍的戰士奮勇剷除惡勢力的精神。

(2)苦難的人民

畫面由白、黑、灰三種顏色協調起來,在色彩的意象中,黑色代表著沉靜、死亡、悲哀,灰色代表無奈、頹喪,白色代表著真理、純潔。圖中右下角有一個逃難的婦女,畫面左邊有仰天哭號的母親及死去的兒子,這位母親抱著被炸死的兒子,以憤怒的眼光注視著罪惡的法西斯飛機,代表著全世界的人民控訴法西斯的罪行。畢卡索的格爾尼卡連作有64件之多,分別以馬、牛、母子、士兵、建築物做主題,其中慘叫的母親、哀號的人和嘶叫的馬匹之作品充滿憤怒與哀傷的氣氛,詮釋了西班牙內戰期間人民受戰事折磨的苦難樣貌。

(3)鬥牛與傷馬的象徵

畢卡索懷著對於法西斯勢力的憎惡,再加上古希臘神話中人身牛頭怪物傳說的啟發,使畢卡索開始創作《人身牛頭怪物》。其創作的靈感來自於西班牙的鬥牛場,鬥牛活動一直是西班牙文化的傳統,鬥牛場上出現的公牛,往往代表著妖怪、惡魔等具侵略性的黑暗勢力。鬥牛場上的血腥、衝突與暴力,暗指著西班牙面臨戰爭的命運,暴牛與鬥牛士之間相互競技的衝突,呈現出人民與暴政之間的對立。畢卡索希望西班牙人民能像鬥牛士般堅強與機智,並且藉由蠻橫的牛的圖像,來詮釋法西斯暴政對於人民暴戾的侵略與殘害。在基督教的傳統中,馬是勇氣、力量與速度的象徵,而《格爾尼加》中瀕死的馬抖動著前腳,企圖從戰亂中一躍而起並且重回戰場,其強大的生命力與戰鬥力,象徵著戰爭中不願屈服於惡勢力的英勇人民,意指一群在西班牙戰役中對抗法西斯的生力軍。

(4)追求自由的火炬

在內戰期間,西班牙政局分為共和黨及叛亂的法西斯黨,在都市和農村的工人階級,以及中產階級及農民紛紛支持共和黨,而對抗法西斯的軍事力量來自於工人士兵,共和黨也相信由工人組成的保衛軍團,秉持著建設新社會的決心必定能打敗法西斯勢力。《格爾尼加》畫面中央手持火炬奔跑的人,是內戰期間一群共和黨支持者,以反法西斯主義的姿態來追求自由與民主。火炬的意含可追溯至1789年法國大革命中,自由女神高舉著聖火領導著人民追求自由、推翻君主專政,象徵著追求自由與民主的精神。而在歷經了一百年後,追求自由的精神依舊存在於人民的心中,火炬前方的燈泡像眼睛般發亮,象徵著在戰亂的黑暗時期裡,人民身處抗爭中所秉持的光明與希望。

立體派的畢卡索以碎裂、解析、重新組合的方式,創造出戰亂中支離破碎的景象,並且將戰士、人民、動物的情景,並置於同一幅畫面中,揚棄傳統西方透視法而形成一個二度空間的繪畫特色。對於戰時的人物畫運用一種新的變形風格,將抽象化的臉孔扭曲、走樣,形成虛擬的造型,在線條的極度變形與焦躁不安的蝕刻筆觸之下,表現戰亂時期的驚恐與憤怒。藝評家巴達雷(Georges Bataille)曾評述:「從畢卡索魔鬼的造型角度來說,會造成觀者一種深刻不安與憂鬱的感覺,但實在是另您目不轉睛。」

在戰爭的影響之下,畢卡索的繪畫充滿了死亡的象徵及民族認同下爭取生存的集體意識,生與死的交戰裡投射出佛洛依德的本能論觀點:「個人的自衛本能和種族保存本能結合起來形成愛洛斯觀念,生命的存在是由於愛洛斯本能與死的本能之間相和又相斥作用的結果。」《格爾尼加》圖中歇斯底里的驚叫、痛苦、吶喊、惶恐,乃是人性中受到外力的阻礙與破壞時為謀求生存所產生的生物性衝動意向,忠實的揭開潛意識層中本我的面貌。

在《格爾尼卡》中創造死亡衝擊的法西斯主義,是極端形式的霸權主義,以軍事武力的手段來奪取西班牙政權,反對個人主義的自由,將個人的地位壓制於國家、民族、種族或社會階級之下;而共和政權所求的人權是以個人為主體的民主化政體。畢卡索由周遭大環境的巨變,來反映對社會的關切與政治意識的覺醒,表現出以個人精神為主體的存在主義思想,透過黑白灰階中無聲的吶喊,詮釋戰亂的激昂與慘烈,暗喻著對屠殺及戰事的批判與不滿,呼喚民族意識的抬頭,注重人民的自由與權力,在法西斯政權的壓迫及屠殺之下,強調著人道主義的關懷。

戰亂的思想──《西班牙內戰的預感》

在戰事的肆竄之下,人們在戰亂中缺乏穩定生活環境所形成的心靈上的恐懼,再加上當權者暴戾欺壓下的民心激憤,使人們變得焦慮且心無寄託。為了尋求心靈上的慰藉,開始注重精神及潛意識的探索,企圖從中獲取戰亂下情緒發洩的出口,而超現實主義的餘波蕩漾於戰亂中的國家,成為慌亂政局下的精神寄託。知名的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以潛意識及夢境的手法詮釋西班牙內戰發生時,人類潛意識在戰爭的觸動下所掀起的原慾式的揭露,戰亂的暴行打破穩定性的社會結構,同時也剔除了社會道德的外在束縛。《西班牙內戰的預感》是達利於1936年西班牙內戰期間,根據佛洛伊德的潛意識學說所創作的繪畫,在繪畫中呈現人性潛在慾念的三大面向:

(1)變形的軀體及頭顱

變形的頭顱是十七世紀矯飾主義枯顱頭畫的傳統,在達利1930年代的作品中隨處可見。同時,達利將《西班牙內戰的預感》圖中的肉體造型強烈的變形與肢解,隱喻出戰事殘暴的摧害肉體的意象,描繪了戰亂下反抗理性教條式規範的出口,潛意識中對於理性原型特質的解構與重組,在骨骼赤裸裸的解體及肌肉的極度扭曲之下,呈現出原我情緒發洩的張力與特色。

(2)雌雄同體的特徵

頭顱、手腳等肢體呈現出男性化陽剛的肌肉與骨骼,而卻在肢體的末梢出現女性化的胸部。男性化的陽剛與女性化的肉慾並存於同一個體,隱喻人格原型中具有陽剛的animus男性型與陰柔的anima女性傾向特質,並以原慾式的手法誇張呈現出性、慾望、暴力等潛意識中強大的力量,表現出一股陰陽能量的對立與統一。

(3)空曠的平原場景

達利的作品所描繪的夢景常出現在空曠或荒蕪的平原之中,以塑造出現實與虛幻的不合理現象,在場景的交錯與主體空間象度的相互錯置,造成邏輯上的非理性化。而《西班牙內戰的預感》所描繪的是寧靜的安普丹平原中一隻自我毀滅的怪獸,影射出人類精神心理除了嚮往和平之外也潛藏著瘋狂的破壞慾,而戰爭更觸發了陽剛的好鬥天性,以混亂真實的手法塑造夢境的假象。

1920~1930年代所掀起的超現實主義,主要以佛洛依德的學說為歸臬,強調人的心理底層存在著不為理性、道德所容納的本能欲求。這些潛在的力量才是個體生命最實在的本我,而人內心的本我,實際上是支配著人類行為與思想的最根本動力。雖然受到現實規範壓抑,但卻以夢的方式表現出來,之後的心理學家榮格更將夢分為:回應過去生活的夢、同時不同地的夢、以及預知未來的夢,而達利的藝術創作以佛洛依德的論點:「夢境為現實的實現」為主。然而,唯獨《西班牙內戰的預感》以預知未來的方式,透過夢境所藏晦的暴力、慾望的顯現,來預知戰爭的發生,使夢境成為一種補償作用,以更積極的態度來闡釋夢境的發生,以人為主體的人本思潮,在戰亂時成為驚恐民眾的精神寄託,潛意識的力量與作用更有助於心理治療的機構,以協助西班牙內戰下遭受砲火震嚇的病患。

在《西班牙內戰的預感》的繪畫中,充斥著非禮教束縛、非理性規範、非道德約束下的人類原始獸性,性、暴力、肉體表達出人性在去禮教下最純粹的衝動與欲求。揭開了人性多重面向中的晦暗面,反批了柏拉圖的陽物中心主義的觀點,及《理想國》中至善、至美的形式與理想,卻呼應起解構主義中的去邏各斯中心化思想,注重非理性、多元化、開放性的多方面延伸,展開潛意識的深度探索。

時代性的價值與意義

西班牙內戰是一場宣告民主失敗的戰爭,而最終法西斯政權取得了勝利。紐約古根漢美術館特別於1999年展出「畢卡索與戰爭歲月:1937~1945」特展,把時空焦點集中在西班牙內戰與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企圖描繪納粹德國肆虐歐洲各地的戰爭情境。油畫《格爾尼卡》是二戰前具有重大影響及歷史意義的立體主義傑作,繪畫記錄著戰爭使人民成為民主時代下的犧牲品,戰亂的激昂更能突顯人性,在圖像的變形、解構、分離之視覺衝擊之上,展現生與死的本能衝動;而《西班牙內戰的預感》更深入的描繪出在戰亂的打擊下,潛意識層引爆的深層慾念。因此,根據《格爾尼卡》與《西班牙內戰的預感》的探討,其時代性的價值與意義有以下兩點:

(1)夢境是現實的出口

達利的夢境式圖像詮釋中,呈現出人性原慾的渴望,在殘暴的戰爭之下,挑竄人性獸性的原始慾念;而《格爾尼卡》黑白灰階式的圖像,記錄著外在現實的殘酷與毀損。相形於達利高彩及寫實性的構圖,而表現出夢境的烏托邦式理想境界,夢境成為動盪不安的慌亂時代下的慾望洩口。

(2)霸權與人權的二元對立

德國納粹標榜著領袖至上的王權中心論,強調著:「希特勒就是德國,德國就是希特勒」,領袖是上帝的霸權傳統與法西斯軍國主義肆虐西班牙之暴行不謀而合。而《格爾尼卡》及《西班牙內戰的預感》的存在主義觀點透露人道思想並強調出人性關懷的特質,使這兩幅知名畫作在戰亂的時代背景下,呈現君權與人權在競技場域中相互對立與角逐的二元互斥性。

戰爭中的生活樣貌反映在文化的層面上,在戰事殘酷的摧殘及人民為爭取民主所激盪出的時代性火花,往往能刺激偉大藝術創作的產生。藝術創作不僅呈現出時代的歷史性意義,更是透露潛意識深層下對於戰事恐懼的呼喊。仔細探究繪畫創作,不僅可窺視戰亂情況下民心的恐懼;同時藉由人性多重面向的剖析,來了解人類意識的多樣性。

【本文摘自歷史月刊23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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